优化营商环境才是解决医疗腐败的根本之道
当下,医疗领域正在进行一场全面的反腐整治,主要针对药品采购配送、设备采购、耗材供应、工程建设等方面的回扣等腐败问题。腐败问题背后,还有很多深层次问题需要审视。
▌医疗的本质是信息服务业
医疗行业的本质,其实是信息服务业。从中医的望闻问切、因人施治、对症下药到西医的B超、CT检查、血液检测、诊断、会诊、治疗方案选择,其本质都是信息。从信息的角度来看,医生的职责就是利用自己掌握的信息,借助现代科技,帮助患者发掘、理解、判断信息,并做出正确的选择。
虽然当下医疗技术不断发展,但科技水平仍有局限,因而医疗信息通常都存在模糊性,在一些前沿诊治中,更是如此。这种不确定性到了患者和医生这个层面,就更放大了,医生和患者的信息极度不对称。医生天然具有信息优势,掌握更多信息,而患者处于一个信息不透明的状态。
长期以来,出于对知识的轻视等原因,中国的诊疗费严重偏低。在医疗改革过程中,相关部门并没有认识到医疗行业的信息本质。医生价值没有得到市场化的体现,就会利用自己的信息优势,获得灰色甚至黑色的收入——红包与回扣。
越是信息不对称,越是信息模糊的医疗服务中,红包与回扣出现的可能就越大,金额也越多。治疗普通的感冒不需要红包,但疑难杂症,红包的几率也大。感冒药便宜,价格透明,回扣空间少,但是,高级抗生素、抗癌药物,回扣的空间就很大。
红包和回扣这两者,从信息服务业的本质看,红包对患者的伤害小,回扣对患者的伤害大。
病人无法判断病情,也无法判断医生是否尽力,只能通过给红包的方式,恳求医生尽力。它诱导的是一种正向的信息流转——促进医生尽力为给红包的患者发掘信息、告知病情、认真地帮助患者选择方案。本质上,红包符合市场逻辑,即信息服务的享受者向服务的提供者支付费用。
但回扣会极大地扭曲医疗行业中的信息,损害患者利益。医生收回扣凭借的是:病人无法判断,医生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自由选择药物。回扣诱导的是信息的扭曲——诱导医生因为私利,选择一些并非最佳的药物、器械、治疗方案。回扣虽然羊毛出在患者身上,但直接给钱的是药商。服务的享受者与服务的支付者,发生了分离,这就会导致信息的扭曲。
现在的医疗领域反腐,解决的只是:“使医生不敢利用信息不透明。”
当然具体而言,是医保管理者、医院管理层、主任、还是具体医生来获得这种信息不透明带来的好处,得看其中的权力博弈。
▌如何消除信息不透明
红包不是一种很好的交易形式,因为它是非正式的、不确定的,形成的契约就不牢靠,会导致很高的交易成本。病人不知道给多少才好,猜疑医生是不是觉得自己给少了,另一边,医生要花大量的时间去明示、暗示病人给红包。患者虽然支付了红包,所得的服务并没有保障。所以,明码标价是最好的市场方案。
实际上,医疗领域的管理者也想过很多办法,来消除不确定性。比如,集采,通过集中采购,医保压价,使得药商、器械商没有回扣的空间。再比如,DRG和DIP。2022年4月15日,国家医保局发布通知,要求2022年11月底前,实现DRG/DIP功能模块在全国落地应用。
DRG(Diagnosis RelatedGroups,按疾病诊断相关组付费),是指根据病人年龄、性别、住院天数、主要诊断、病症、手术处置、疾病严重程度及合并症、并发症等因素,将临床特征与医疗资源消耗相近的病人分入同一组,以组为单位打包确定一个统一的价格、收费、医保支付标准。
DIP(Big DataDiagnosis-Intervention Packet,按病种分值付费)为中国独创,是基于大数据的病种分值付费技术。是根据真实住院病例,将每个诊断按其治疗方式不同进行分组、组合,形成DIP的病种组合,从而形成DIP目录库,作为支付标准。比如,诊断为阑尾炎,采用保守治疗是一组;采用阑尾切除术是另一组。
不难发现,这些都是信息技术,通过引入统计、计算机的方式,从整体层面消除不确定性,从而使得少数人可以管理庞大的医保规模。
然而,医疗的不确定性就必然使得这种集中式管理会遇到一些问题。比如,集采可能反而会加大供需关系的进一步失衡,比如一些药就消失了。再比如DRG制度中,医院发现复杂病例,预估会超预算,就会拒诊。这都是医疗这个行业中,天然存在、不可消除的不确定造成的。
基于这种不确定性,所有的技术手段都会被人绕过。人的问题只有靠人。一个办法是把医保费用更多地分摊到管理部分,增强人力,加强医保管理的颗粒度。这样虽然会增加管理的人力成本,却能提高医疗开支的整体效率。打个比方,一块钱,拿出3分钱来管理,剩下9毛7,可能效率只有50%,实际效率4毛8。如果拿2毛钱来管理,剩下的8毛钱,可能发挥出80%的功效,实际效率6毛4。
其实,对于提高管理效率,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案就是,促进民营化。毕竟,私人老板、股东有充分的动机,去管好自己的钱。虽然中国的民营企业内部也有贪腐,但总体的程度肯定要好得多。所以,民营医院有利于促进整个行业更高的透明度。民营医院的院长、股东本身就是内行,靠近一线,会极大地消除内部贪腐,把利益收归自己。
那么是不是变成了老板、院长、股东自己吃回扣呢?并不是,因为有竞争。打个比方,雷军做小米手机,也想卖得更高,获得更大的利润,但有竞争,为了获得更大的销量,就会压缩利润,降价争取市场。所以,在竞争中,医院的回扣,才能最终通过医疗服务降价的方式还给患者。
肯定会有人愤怒地说,把医院当作产业,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源。医院怎么能赚钱呢?中国的民营医院口碑很不好,也是事实。但世界上最好的医院,梅奥诊所是私立的。所以并非私立不好,而是中国民营医院的发展遇到了问题。
竞争分两种,逐底竞争与逐顶竞争。逐底竞争,竞相奔向底线博弈,欺瞒患者。逐顶竞争,就是竞相向患者提供好的服务,获得好的口碑;研究更高精尖的医疗技术,获得更高的利润。一般来说,如果是短期生意,就会倾向于逐底竞争,反之,不管是好的口碑、还是研发,都需要长期才能获得回馈。那么,如何让民营医院有更长期的行为,就在于他们的预期,他们的经营环境。
▌民营医院的天花板
国家是支持民营医院的发展的。2022年5月,国务院发布的《关于印发“十四五”国民健康规划的通知》,2022年12月中共中央、国务院印发的《扩大内需战略规划纲要(2022-2035年)》,《“十四五”公共服务规划》中都有鼓励社会力量发展医疗的内容。中国的民营医院发展得并不好,口碑也不好,问题出在一个隐形天花板上。
医疗行业中信息是非常专业的,一般患者也不能像淘宝那样可以看到商家过去的行为,那么,患者该如何找好医生?答案就是医院的等级、职称、医生的学术地位。职称在医疗体系中,具有强烈的信号作用,公立医院、公立医院的医生,就是依靠这个显示自身的实力,吸引大量患者。可以说,这是医院竞争的基础。
但是,中国的私立医院非常缺乏这个资源。医疗行业的年轻医生虽然也能在体制外寻找到工资更高的工作,体制外却缺乏一个重要资源,即资历认证体系。医生的课题申请、职称评定、学术资源等资历认证体系是相对封闭的,与人脉息息相关,也与所在医院的体制性质有关,脱离体制就很难获取资历认证。
在这个医疗行业最重要的资源上,民营医院被歧视性对待时,就会产生相应的发展模式。
由于民营医院不具备体制内的医疗职称资源,这就导致只有那些获得职称的高年资医生跳槽到体制外,将自身资历变现,或那些不指望获得职称的医生进入民营医院。如果没有长远的职业发展计划,在行医时也就更愿意与出资方合谋,在目标导向上更倾向于盈利。对于民营医院的老板而言,缺乏职称资源,注定医院很难有大发展,那么就会倾向于短期行为。最后,这些因素就会影响到民营医院的行为模式,转向逐底竞争,抑制民营医院的发展。
这是民营医院的一个老大难问题。国家卫健委、国家医保局、人社部,以及一些省份,都多次发文,要求职称评审、科研课题申报,社会办医和公立医院享受同等待遇。
要求得越多的地方,往往是做得越不好的地方。
2013年,无锡全市申报副高以上职称医卫人员达699人,其中民营医疗机构仅6人。6:693,悬殊比例背后是民营医院的无奈。无锡市卫生局负责初选的工作人员表示:“这已是4年来民营医院申报数最多的一年。”自民营医院进入无锡十年间,从无一人在民营医疗机构的岗位上晋升正高级职称。
这个情况到了2021年,某种程度上甚至变得更严重了。2021年,一位二级民营医院医生在人民网留言称,自己2020年晋升高级职称评审未通过,原因是民营医院不可以报基层高级职称,只能报全省高级职称。而全省高级职称需要准备二类期刊的论文,但二类期刊的杂志社根本不接收二级民营医院的文章。这就陷入一个死循环,堵死了民营医院医生晋升高级职称的路。
在中国的各个行业,民营企业对整个行业的带动、净化、倒逼作用,对中国各产业的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。这一点在医疗领域也不例外。所以,解除隐形天花板,促进民营医院发展,有助于促进中国医疗事业整体上的透明、公正、效率。